03.
大半杯红酒下去，黄少天觉得脑子有点发晕。其实他远远不止这点量，可能是喝得太快，或者来的路上有点晕车，状态不对。
趁着上菜的间隙，他顺手划拉开手机屏幕。微信的会话列表显示他被拉到了一个新群组。
不多不少，刚好八人。点开群成员，都是熟悉的名字，一个歪歪扭扭的“笑”字头像在里边格外扎眼。
他隔着一张饭桌和叶修遥遥对视：“你也在啊？”
叶修拿着空的高脚杯底在转盘边磕了磕，回道：“你也在啊。”
系统提示：张佳乐将群名修改为“单身阵线联盟”。
“谁脱团谁直接退群。”群主含着一块过大又咬不烂的牛排，张牙舞爪地威胁道。
喝高了的人不在少数，倒不是应酬场上那种推杯换盏的游戏，朋友之间喝是没什么压力的，量力而行，喝多了也是自己高兴。黄少天本来也不觉得怎么，一站起来就得扶着什么才走得稳。在场清醒的人只剩下寥寥几个酒量深不可测的——有喻文州一个，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没人会和她们过不去，死命劝酒未免太有失风度，只让她们喝得高兴就好。还有叶修，此人不属于上述的两大门类，还清醒着完全是因为他的酒量是在场数一数二的烂，也因此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差不多了就坚决不会再碰。
吃饱喝足转移阵地，叶修预约了一家茶楼，说那老板娘是他朋友。那茶楼在山上，靠着海，很清静，是个醒酒休息和观景的好地方。大家都对那儿不熟，大多人还摇摇晃晃需要照顾，便分成几波打车去。
这座城临山傍海，风景秀致，早些年籍籍无名，如今大兴旅游业，成了网红打卡地，每年总有大批慕名而来的观光客。但多在春夏季节，像现在临近过年，海滨浴场人影寥寥，花花绿绿的遮阳伞和泳衣一收，金色的沙子露出原本的干净面貌，像一片整齐的麦浪，同大片的蔚蓝色亲密依存。
黄少天磨磨蹭蹭拖到最后，喻文州上车前看了叶修一眼，后者自发自觉地托住他的胳膊肘，把他和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方锐一起打包塞进后座。
车载着他们向郊区方向驶去。逐渐地，老街区向后退，繁华的商业中心向后退，露出一大片新开发的楼盘上光秃秃的建筑工地，临时围起来的棚外贴着几个铿锵有力的大字标语。一路上黄少天思绪昏沉，只模模糊糊地想到这片地的房价似乎也涨了，旅游业带动了他们这儿的经济，即使是在离市中这么远的地方也不能幸免。再过去就快靠近景区，那里就都是高档别墅了，非有钱人不可轻易动念。他这些年握着笔攒来的首付钱，再三犹豫考量，差不多是定下了哪里，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但一想到今后的日子得没日没夜地想着还贷，就觉得万分头疼。
一路听着叶修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没听清什么具体内容，只像催眠一样让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沉。
开上山时他忽然醒了。导航指得乱七八糟，司机不认得路，在那儿一筹莫展，叶修该是来过几次的，指挥着司机从这条小路上，五十米后方向盘又向右打，折腾半天连方锐都悠悠转醒了。
山是个小土坡，没什么高度。又开了一会儿，掩映在半山腰一片竹林里的兴欣茶楼就出现在眼前。
白墙黑瓦的江南建筑结构，规模不大，位置也够隐蔽，难怪把导航迷得晕头转向。老叶这人，在本地待了三十年，具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茫然一问三不知，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出租车终于转到大门处停下来。前几辆车上的人比他们先到，已经被迎进去了，前门还留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在翘首以盼，虽然身上穿的是茶楼的制服，一头挑染的金发桀骜不驯地几乎有些碍眼，显出里其主人独特的时尚品味。
后座车门被拉开，那小伙子先是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下车就原形毕露了，热情地飞扑向叶修，给了他一个热烈拥抱：“老大和老大的朋友来啦！”
老大？黄少天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叶修。
叶修轻咳一声：“行了，先带我们进去吧。”
叶修订的包间几乎是整个二层，休息厅娱乐厅甚至客房应有尽有，似乎这个下午除了他们也没有别人在。几个年轻的服务生先帮着把几个喝得厉害的醉鬼拖去卧房，替他们脱下衣服鞋子，盖上毛毯，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其他人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闭目小憩一阵或是轻声闲聊几句，也有人提出要出去溜达一圈，呼吸呼吸山间的新鲜空气。
黄少天先是歪着睡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醒过来，脑子里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兴奋。他睁开眼，看到个短发的服务生姑娘正弯腰把托盘上的茶卸到桌上，便起身去帮忙。
“谢谢，这是六安瓜片，可以提神消乏。”
那姑娘微微低头，简单介绍了一句。黄少天不懂茶，只知道那该是好东西，叶修倒是舍得下血本。他好奇的倒是这位姑娘，看着年纪轻轻，态度不卑不亢，周身却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贵气，不太像是跑人手里打工的。
这茶楼也是奇怪，里边的服务生像不知道从哪里凑来的一帮人，每个人的性格气质都不一样，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边，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个藏龙卧虎的江湖门派，表面上做点生意，实际上一个个大有来头。
还有那个开车门的小伙子对叶修喊的那句“老大”……
黄少天的好奇心抑制不了了，只觉得其中一定有挺多他不清楚的事，只想揪住叶修问个明白。
他视线往周围一扫。苏沐橙和那女服务生好像相熟，冲她眨了眨眼。也许不是第一次来，她自在悠闲地像在家里，熟门熟路地翻柜子扒拉出一堆膨化食品和奶油瓜子，往茶几上一端，和这边精心切好的果盘放在一起，率先嗑起来，边磕边和楚云秀聊护肤心得。
叶修刚从客房里出来，安排好了几位大爷，冲沙发边的苏沐橙招呼一声，就推门出去了。
黄少天想也没想地跟上。
这茶楼的三层居然还有个观景露台，不用动脑也知道叶修是上去抽烟来的。黄少天也没急着找他说话，先在周边转了一圈，发现三楼的楼梯左侧是间锁着的茶室，右侧还有个茶的陈设馆，布置得相当讲究。
然后他再不紧不慢地循着叶修的路径而去。走到露台的玻璃门外，他看清叶修还在那儿，身边站了个挺漂亮的女人，在和他谈些什么。
他不明所以地一扬眉。或许是听到了他走过来的动静，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转头，女人的脸上微微现出讶异的神色。叶修淡定地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给你介绍一下。”叶修指着那女人，“这是这间茶楼的老板娘，是我朋友，叫陈老板就行。”
陈老板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做生意的什么人没见过，再精明不过，可她此时看黄少天的眼神却有些小女孩般的窘迫。
“我在车上不是说了嘛，这些年在做的事，多亏了陈老板鼎力赞助，才不至于让我流落街头。”叶修假装无知无觉，笑呵呵地顺手揽过黄少天的肩，面向那美女老板，“这个应该不用介绍了吧，陈老板是我们RY的老粉了，对黄少天同志再熟悉不过。”
这倒是解释通了她为何肯帮叶修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不过……“哈哈。”陈老板笑得尴尬，心想岂止，老娘当年还是你俩的cp粉呢。
黄少天想起他车上说的话：“那你说要介绍给我的那几个徒弟……”
“不都在这儿了吗，你都见过了。”叶修扬了扬下巴，“拉车门的小哥、倒茶的姑娘、送水果的服务生、收拾客房的那几个年轻人……都是我剧社的人。陈老板当然还是咱们陈老板。这间茶楼是我们的活动基地。”
虽然早猜到了七七八八，不免还是觉得惊讶。黄少天回想到那金毛小哥拉开车门的动作相当潇洒利落，那姑娘弯腰倒茶的姿势很美，原先没注意到的普通细节串在一起，倒像是一场作为演员肢体举止的培训。这么看这拨人还真有些江湖隐士的意思，几个无名小辈，被一个退隐多年无声息的老演员挖掘出来，构筑出一个新纪元，想想就令人热血沸腾期待不已，不仅是作为同行，更是作为竞争对手而言。
“这件事先暂且对他们保密，对你们喻导也是。”叶修将食指竖在唇边，对他笑了下，“横空出世才有意思。”
黄少天下意识地哦一声答应了。回过味来，这应该不涉及什么机密，但为什么自己成了这唯一一个知情人？
2016年，陈果刚大学毕业，进了家事业单位实习。好朋友搞到了两张话剧的赠票，邀她一起去看《梁祝》首演。该有的桥段中国观众应该没几个不清楚的，抱着也许很无聊就当打个瞌睡的心思进了场。座席有一大片没坐满，显得很冷清，演员们习以为常地鱼贯上场。
开场后不久，她和朋友忽然开始坐直了，屏息凝神地进入到由这些年轻演员编织的情境中去。祝英台的演员是个男人，或许总有人惯性地将反串定位成丑角，可他同样能把一个女子的刚强和柔婉演得入木三分，梁山伯的表现也张弛有度，对情绪内敛和外放的控制力特别好。使得化蝶的结局再老一套，也逼出蓄满眼眶的泪花。
那是陈果第一次领略到话剧艺术的美。
首演尽管观众不多，却因为观后给予了高度的赞誉，在互联网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水花，为第二、第三场带来了热情的效应，后来还不得不加演。由在校大学生组成的RY剧团和这部戏的两位演员也短暂地火了一把，话剧圈虽小众，同样有着不输别圈的追星热情，因为能更方便直接地接触到演员，有人拍到饰演梁祝二人的叶修和黄少天一起在街边吃大排档，踩到了许多姑娘嗷嗷叫的萌点，叶黄cp应运而生，在这个小众的圈子中一时竟风头无两。
陈果曾经也是翻论坛帖子嗷嗷叫的姑娘之一。
后来父亲忽然病逝，给她留下了这座城市的几处产业。没有信得过的帮手，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人的年轻姑娘决定把其他几处产业合并出售，全身心投入到经营这座山间的茶楼上来。她从小就爱来这个地方玩，山间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站在露台还能面朝大海。原先只是景区的一处歇脚喝茶的地，她命人从里到外重新装修布置，茶叶茶具和其他所有服务设施都由她亲自把关挑选，力求任何细节都做到完美，主打预约制高消费。几年努力支撑下来让她站住了脚，兴欣茶楼也成为了许多生意人前来应酬洽谈的好地方。
有一日陈果在这里接待了叶氏的总裁，一照面她就愣住了，觉得这张脸很面熟，这不是演梁山伯的叶修吗？上前询问后，叶总了然，您说的是我的同胞哥哥吧？他的确是个话剧演员，但近几年不干了，也不回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您要是想认识我给引见一下。
她就这么和昔日的偶像接上了头，一番长谈下来了解了他的想法，感觉自己的血液突然又活了，好像又知道了自己要为什么奔忙。她愿意，也有信心帮他一起组建新的剧团，就在这里。
因为《梁祝》她爱上了话剧，也了解了RY，后来也断断续续追过剧团的几部新戏。尽管演员时常更换，那种发自内心的专注和热爱呈现出的表演，仍旧每一次都带给她惊喜和感动。后来听闻RY剧团解散，她也开始忙于事业，除了惋惜再也无法表达什么别的情绪。没想到命运就是这样稀奇古怪，她不仅成为了偶像的老板，还见到了叶修领着来的这一大拨RY剧团的熟面孔，知道他们如今各奔前程，也不禁感慨万千。
尤其是在露台上同黄少天打的那个照面。陈果看看叶修，又看看黄少天，感觉自己沉寂已久的少女心思重新开始活泛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