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最终场的最后一幕徐徐拉开。祝英台最后一次来病榻前探望，两个人都有大段话想推心置腹，到了跟前却没办法言明，因此这一段只有无声的眼神交汇。
告辞起身之前叶修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挣扎着支起上身，面对着黄少天嘴唇无声地蠕动，是一个我爱你的口型。
这段剧本上是没有的。演员经常有临场发挥，好的临场发挥会增加意想不到的现场效果。但叶修此时背对观众，话剧也不会给予特写镜头，口型没法带来任何加分点，能注意到的其实只有作为搭档的黄少天一个人。
这让黄少天愣了一秒，意识到这是一次诀别，忽然角色铺天盖地的悲意就漫过他的胸膛。
一直到之后的很多年，他时常在想叶修那个口型的含义，是因为演到忘情处克制不住角色身上自然的情感流露了吗？他本可以在演出结束后就问问叶修，叶修确信他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他俩也是从戏剧学院开始就相熟的朋友，认识了很多年，可他就是没能开口。或许是心里早就期待有其他的答案，像一棵种在心里的种子，没人管它也自由自在发芽，反而怕太直接的询问惊扰了它。
何况叶修好像也没有主动浇过水。
他没想到另一方种下种子的时间更早。
黄少天进校的时候，叶修已经大三，是他的直系学长。拥有专业课全系第一的傲人成绩，课外的履历却没那么突出，在好几个同学已经找路子进军娱乐圈的时候，他仍然只平平常常地在学校文娱活动上露脸表演，不过作为表演系专业的学生，在编导方面同样具有出色的才能，由他执导的两个微电影还代表学校拿了全市的金奖，算个全才。
新大一的例行传统是开班会，主要目的是增进同学之间的了解，顺带展望一下无聊的未来。他们辅导员请来叶修作为代表传授一点前辈的心得，也就是走个流程，他照本宣科念完，刚准备下台，一杯奶茶递到跟前，一个看着挺机灵的学弟对他高喊一声：学长辛苦了，喝杯扣扣消消暑吧！
给受邀来班会上发言的学长学姐一点小小的答谢，算是班委的一点心意，叶修便也不推拒，尽管他并不太爱喝甜的，这一杯的糖加得着实多了一点。被齁到的时候他顺带瞅了一眼那位送饮料的小学弟，染了一头不太明显的棕毛，笑的时候虎牙很明显，眉峰高但修理得很整齐，整张脸不算多惊艳众生的帅气，也算得上明朗干净，很讨人喜欢。
叶修其实挺脸盲，这一眼却忽然让他记住了，便主动留意了一下。这学弟挺跳的，语速快语量大，讲话的时候还有点张牙舞爪——脑子里不知怎么跳出一句描述：是他喜欢的类型。在那之前他没给自己的理想型构造过框架，甚至连性别界限都模糊了，这个人一出现立刻让他建起一个清晰的模，黄少天本人可以严丝合缝地砌进来。
可能拿的确实是一见钟情的剧本。当时他也不过在心里比划两下，没急着去落实，其实也不是天生情感寡淡，而是他的喜欢更像细流，平时不碰的时候可以妥当地安放好，想要用的时候才会汇聚成温暖充足的泉水。
熟起来的契机很多，艺术院校的圈子本来就小，又有的是共同话题，加上和黄少天同级同班的苏沐橙牵个线，他们很快也能在彼此那儿混个脸熟。
也都不是爱拘着的性格，你来我往插科打诨那是分分钟的事。
苏沐橙说，我本来也没觉得你有这本事——平时说话挺正常的，一对上那个话唠就会情不自禁地撩拨几句，看着真带劲。
撩闲之余当然也有过正经的帮助。表演系的学生一开始学这行多半都是因为热爱，但要在这个僧多肉少竞争激烈的行业拼出一份前途来，光靠热爱根本不够，很多人会因此陷入一个迷茫和自我怀疑的时期，甚至质疑自己当初对专业的选择是否合理。饶是黄少天这样聪明通透的人也低落过一阵子，原因是带他入行的师兄魏琛毕业后闯荡了几年，只能在各个剧组跑龙套，终于没办法再坚持下去，回了老家的国企上班。
魏琛是影响他作出几乎是最重要的人生选择的人，他的失败像一盆冷水浇灌下来。叶修难得敏锐地察觉到小学弟的情绪不对，黄少天也没敷衍他，认真地讲了前因后果和自己的顾虑。魏琛也是叶修的老熟人了，表演风格独树一帜，舞台感染力很强，叫他去跑龙套实在屈才，听闻这位的近况他也觉得惋惜。
我说实话。叶修慢慢在微信对话框敲字，你聪明、领悟力强，有天赋，甚至比老魏的资质更高，可出了学校要想混出名堂来，人脉机遇都不可少，两者兼备那就更难，很多人就这样被阻住脚步搁浅下来。但你和老魏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既然当年受了他的影响学表演，你就得单枪匹马地把自己的人生走一遍，把任何你觉得可以尝试的都尝试一遍，这和最后成功还是失败没什么关系。
后来他回味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很多东西没能传达，又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好在那边好像被他开导成功了，本来就一点就透，很快就自我调节了心态，为了答谢叶修耐着性子陪他谈人生谈理想，还请他吃了顿沙爹云吞面。
这可能算是关系更进一步的标志。黄少天本来就是那种在哪儿都混得开的性格，和保洁阿姨食堂大妈都很有话聊，交际圈的大门从不吝惜向任何人开放，不过也很懂得保持距离，大多都是泛泛之交，能交心的应该都被他暗自过滤筛选过好几轮了。叶修在同样的方面或许和他很像，其实没有刻意去交友也没有刻意去挑剔，看起来谁都好谁都一样，但一种直觉会清晰主动地划分出一道屏障，这边作为所谓“自己人”的所在。他也在暗自期待自己能尽快进入对方屏障的另一边。
五月，为了纪念台同性婚姻合法，各大高校社团和民间组织相继发起lgbt平权宣传活动。一般低年级的学生更有参与这些活动的激情，当然参与也只是表态，未必表明自身倾向，但当叶修看到黄少天主演了一台主讲跨性别者的人生的原创舞台剧时，心里还是会油然而生一种路逢知己的欣慰感——原来他也是那种责任心很强、很有人文关怀精神的人。
但黄少天做得比他想象得更多，演这场戏难度系数挺大，没准黄少天就是在以挑战自我为目标。因为对这个群体还不具备足够深的认识，他课余时间专门找了书和相关资料来读，还做了笔记，努力去揣摩角色的心理，以及怎样演绎生活中同自身之外的社会之间的矛盾和碰撞。有时一琢磨就琢磨到深夜。
没想到一切进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由于不可抗力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的顾虑，学校强制取消了一系列相关的宣传活动，只保留了几个青年作家的讲座。
学生之中当然有怨言，派了代表去和校方交涉。叶修远远地目送黄少天和另几个学生干事黑着脸走出学生事务办公室的大门，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他点了根烟，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了很长一段。
身旁的苏沐橙却忽然读懂了他眼神的含义，恍然大悟：“原来你对少天是这个意思……”
“是啊。”他没有否认，大大方方应承了。用脚尖将一点火星碾灭，再将烟头捡起来扔进垃圾箱。苏沐橙取笑他：“真有素质，完全看不出来是个中学时期就染上烟瘾的不良少年。”
苏沐橙住他家隔壁，自小当亲妹妹一样照应大，最为知根知底。她察言观色，斟酌着问：“那你打算怎么样啊？我看他对你印象也很好，要不要追一追试试看？”
“我不知道。”叶修的表情少见地带了几分认真的迷茫，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印象好才不敢轻易打破……我是真的没经验，这种事还是要循序渐进的好吧？”
黄少天进入大三的时候，叶修已经在初步实现对RY剧社的构想。人也拉到了，张佳乐孙哲平林敬言方士谦，还有一个自己的前辈吴雪峰，有趣的是自入校以来就与他不太对付的编导系同期生韩文清也收到了橄榄枝，并且表示会考虑过来给导演组撑场。
再招点新鲜血液吧？有人这么提议。于是叶修随便在朋友圈发了条广告，其他人帮忙转发，几乎在发出去的第一分钟之内就收到了回音。
黄少天评论：老叶，让我来试试呗？
大三的专业课已经很少了，大部分时间都空余出来给大家自行安排。到了这个节骨眼也很少有人安心瘫成咸鱼一条，都很有危机感地抓住一切机会，向各处投个人简历争取试镜。据叶修所知，黄少天算是幸运的那个，导师很看好，把他推荐给一个当导演的朋友，尽管不是什么大腕，在圈子里混混积攒点人脉和表演经验也是很好的机会。
可他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这个很多人想要都争取不到的机会，干脆地投身到了叶修尚未成型的草台班子里来，并且在里边如鱼得水，一直坚持到它解散的那一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