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归鸟

“剑圣死了。“

很难说消息源是哪里,就像第一声春雷平地起,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回栖息的山林,这消息就凭空诞生了。于是酒馆、客栈、市集、书院,但凡人群聚集的地方,都在传说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的秘闻。

可不论真或不真,却无处求证。剑圣行走江湖十余载,打过交道的人无非两类,一种是同道切磋、相知不过尔尔,一种是收钱办事、见过的人都已死了。人们只知他的剑法之精妙远出武林绝大部分高手之右,几乎到了深不可测的境地;出行必携的那柄名剑冰雨,已不知本身就是神兵利器,还是因其主人而闻名,剑刃最利的那一端从不对准相约的对手,也饮过该杀之人的鲜血,那时他的代号是妖刀。

但除了被冠的这个“圣”字,他同普通百姓并无交情。他无门无派,无亲无友,可是世上又怎么会有人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孤身屹立着呢?他的生死尚且不明,因何死更无从知晓,仅仅简单发了一纸真假难辨的通知,就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后文。

对了,他的名姓可有人知道?有人记起,他初入江湖的时候报过,依稀记得姓黄,叫黄什么来着……

连民间风土小传都难书,只有一个剑圣黄某某,生年不详,卒年便是今年。

日后有一少年现身,自称是剑圣传人。客栈众人都嗤之以鼻,半大的小子从哪学来的坑蒙拐骗的本事。少年也不恼,不慌不忙地将背后布囊解下——赫然是名剑“冰雨”!各位虽没亲眼见过,却都从传闻中听说过其光华,疑虑打消大半,看少年的眼神就变了。有心人也猜,会不会是这小子杀了剑圣夺来了冰雨?可他若有这通天本事,江湖上也早就不是剑圣当道了。

少年大大方方,自述是剑圣的关门弟子,旅途中无意遇上,剑圣觉得投缘,便收下他作弟子。他讲得谦虚,有眼见的人都知道他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尤其在他动手之后。言语间进退有度,起势收招都是名家风范,剑招中有剑圣的凌厉诡谲,也有他与生俱来的端方厚重。前来试探求教的汉子得赞一句后生可畏,见他行事不似师父般神秘莫测,便谨慎地多问一句江湖上的传闻可真,少年面容一肃,只答:“‘剑圣’确是死了。”其余的什么都不肯多说。

起码由唯一一个可知有直接关系的人印证了。


第一声春雷滚过天边,叶修收了网,直起身子朝上望了望。

万物都像是因这一声受到召唤,得到润泽,默契地一起冒出芽尖。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相似的夜晚,春雷声动,雨点却迟迟落不下来,厚厚地夹在云层中间,闷得池里的鱼都透不过气。

叶修在后山采集材料到后半夜,琢磨着天快要下雨,也该收工往回赶。他攀下长长的云梯,步行穿过成片的橡树,敏锐的五感被树上的虫鸣扰得有些麻痹了,一会儿他忽地停住脚步,回过身去。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远远地跟着他,见他突兀地停下,也赶紧收回向前迈的脚。摸着黑手上没拿火把,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步速远及不上青年,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的,走了这么长的路程竟一直没跟丢。黑暗中看不大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发亮,像只困惑懵懂的小兽。叶修蹲下身去,问他从哪儿来,父母亲人何在,他只茫然地摇头,只说得上一点,且口齿很清楚。

“我叫黄——少——天。少和天都是笔画最简单的那两个字。”

叶修蹲下来,牵起他的手:“你会写字?”

黄少天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没有身份,没有来历,从前经历的年月是一张白纸,就像第一声春雷平地起,他就凭空来到这人间了。叶修引他回山间的居所,那只是一间简陋的棚屋,黄少天却很欢喜,东摸摸西瞧瞧。

“除我之外没人居住。”叶修说,“这间陋室就暂作你的安身之地吧。”从此他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叶修平日隐居山中耕作渔猎,像个寻常的农人,这下还多了个小尾巴。他没多少带孩子的经验,好在上手似乎并不困难,黄少天更不是娇生惯养大的小子,年岁渐长也能跟在他的身后帮上些忙。夜里回到他们的陋室,没生火,黄少天就挤到他的被窝里,像一个自发热的小炉子。

夜里和农闲的季节,叶修的时间又大多耗在铸造兵器上,在这一行俨然是个不出世的名匠大家。他铸造的兵器,有的是为接受委托,还有些一经完成,边用厚布包裹起来,胡乱囤积在仓库中。他倾注最多心血的是一把大伞,名为千机,黄少天眼见它的雏形初成,再一点点地往上添机关装置,曾好奇地问过派什么用处。叶修说,千机伞既是矛也是盾,又能用来布阵,百种牵机尽在其中。彼时黄少天刚十三岁,不要说他,即使是一个成年习武之人也难悟伞中深意。叶修只摇摇头,望向山角,说这把伞不派别的用场,只求乱世中能用来保全自己和亲朋就足够了。但他孤身居住,亲朋又在哪里呢?黄少天不懂,只因知道自己已被纳入范畴而窃喜。

叶修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习武,这孩子出色的资质在第一次跟着他出去打猎时就得以显现。黄少天天性机警,身形灵活敏捷,还未长成时就能用一柄匕首稳准地扎进野兽的眼睛,尽管不再有力气拔出来。那之后叶修就地取材开始教他,进攻、闪避、招架……待身法已娴熟,就开始授之剑术,这和一般弟子的入门步骤不同,但叶修相信黄少天适应这样的节奏。

练习器具是两柄木剑,二人对击,坏了钝了就重打一把,这对叶修来说是最简单的工艺。令黄少天惊奇的是,叶修他的本职是个铸兵器的匠人,武功造诣却也极深;他平素不多使剑,常摆弄的是那把集多种兵器于一身的怪伞,可他不仅对从古至今武学大家所遗留的剑术技巧招式都烂熟于心,自己也参悟出些许心得,糅合到一起全数教给他。叶修仿佛是一片海、一本活的教科书,无所不精,深不见底。

他不知道叶修也暗叹过他的进益。叶修没见过哪个少年能像黄少天一样,随着身形一天天拔高,剑术也日行千里、接连突破,更难得的是,他整个人的精气神越来越趋于同无形的剑相融,锐不可当,本身天赋就极高,又找对了路子,几乎有青出于蓝之势,叶修只觉越教越穷乏,诸多常见的障碍他已能独立参悟破解。

黄少天从没问过,你这么强这么无所不通,怎么甘于隐居在山中做个无名小卒。他活泼热情,也细心敏锐,唯恐触及到话题的禁区——常年不出山,他一定有难言之隐。叶修倒主动替他解答过,虽然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家世代是前朝谋士,如今改朝换代,能守住这一隅宁静的天地已经不易,当然不便再出面。那家族中的其他人呢?他费尽心机铸造千机伞,以求全身而退,难道未来仍会有什么不测吗?黄少天不知道,但也不怕,叶修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他身边多了一柄能够斩断来敌的利刃。

“可你不必像我。”叶修道,“你还这么年轻,只要你想,为什么不去看看山外的天地?你的剑,光靠我一人指点进益未免太有限,只有面对真正的对手才能发掘出最大的潜能。”

黄少天本不情愿走,可听到他后半截话,转念又觉得有理。这山中只有昆虫走兽和一个日日相对的叶修,他的剑到底有多强、能否真的同外边的人一战,其实心还有点虚。况且他目前所了解的世界,都是叶修告诉他的,但如果不亲身走一走,恐怕也很难领会其中的曲折弯绕。他想着还要下山去摸清天下局势,也替叶修周旋一二。

下山前叶修给黄少天温了壶酒,也不知是托哪位老友捎来的,他自己丁点不碰,只看着面前已长成的少年一仰脖子喝下去,喝得周身暖融。

“还有一样东西。”叶修示意他跟过来,弓着身子在堆积杂物的仓库里东翻西找,终于捧出一个长条状的布包,道,“你打开看看。”

是一柄长剑,一看就不是凡品。黄少天屏住呼吸,将它从剑鞘中抽出来,剑刃上隐隐泛着幽蓝的光,甚至稍一靠近还能感到森森的寒意。凡名剑都有其名,柄上工整地用小楷刻了二字“冰雨”。

“这些年我打了很多把兵器,最终觉得你应该用这把最趁手。”叶修含笑道,也没有另外的临行叮嘱,甚至都未交代还会不会回来、何时回来,只拍拍他的肩,“去吧英雄。”

答案自埋在心间。


今年刚过的冬天很冷,一直到了三月,山间的溪流刚化开,伸手进去舀一瓢还是刺骨的冰凉。也许是岁数渐长,对温度的变化比从前更敏感,叶修怕冷地收回手搓一搓。

没网着几条鱼,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盘算着今晚除了烤鱼是吃马铃薯还是油麦菜叶子。

经过耕种的那一小片田野,他想起这几天夜里温度低,怕冻着刚种成的菜苗,便从随身的布包中找出一捆绳、将它剪成一截一截,细心地围住蔬菜的上部扎好。机械的劳动完成到一半,他忽地停住脚步,因为后半边的菜竟已给整整齐齐地扎好了,绳上的结同他自己的手法一致。

叶修动作一顿,只听树上有个挺熟悉的声音开嗓:“我是黄少天,少和天都是笔画最简单的那两个字。

“我还真的去了很多地方,攀过雪山——那里的景色跟咱们这山可真不一样,我还去了东部的海边、西北的大漠,杀过恶贼匪徒,也见识过许多厉害对手,但都比不上你,嘿嘿。你当年让我下山,是让我有个选择的机会吧?于是我看过了山外的世界,看过社会安定百姓和乐,也看过官匪勾结民不聊生,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有,够精彩的。可即便他们给我冠了个剑圣的名头,也没什么可稀罕的,每晚我都想着还是和你在这山中的日子自在快活。我找了个很有天赋的小孩,带了他几年,把冰雨也赠与他,剑圣便也是他了,只要切断我和这世间的联系便了结了一切。所以老叶,我回来了。”

叶修没说话,树上的人便也安静地看他把余下的工作完成,取了落叶和麦秸铺上盖好秧苗。

然后他直起身,仰头对着树上笑道:“下来,给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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